人生如逆旅，我亦是行人。孟子“君子三乐”中的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”专指教师之乐，世间恐怕没有什么比“桃李满天下”更能带来职业成就感了。

成为一名教师，大约从22年前就读师范专业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。从本科到硕士，我曾无数次地畅想自己在中学语文的课堂上带领学生寻千年文脉、览百家精华，穿越课文感受唐诗的壮美、宋词的飘逸、元曲的雅致、明清小说的奇丽……然而，命运之手却把我推向了另一条赛道——毕业后，我进入高职院校成为了一名语文老师。

那天，在毕业聚餐的席间说起各自的工作落实情况，我居然是众人羡慕的焦点，因为既能在高校工作，又能学以致用，还完美地避开了坐班晨读晚自习的辛苦和分数排名升学的焦虑，我是那届唯一的一个。只有导师笑而不语，他对我说：“慢慢来，坚持下去才是胜利。”

自此，我开启了漫长的求索之旅，也真切感受到了“坚持下去”的艰难。想要做好一名高职语文老师，首先必须了解职业教育的本质特征是职业性、社会性和实践性，此外，还应在学科深度和难度上具备高等性。然而，高职语文却被这些特征裹挟进入了一个怪圈，逐渐陷入“教什么”、“怎么教”和“如何评”的困境。眼见突围无望，一大半的高职院校索性简单粗暴地砍掉了语文课。但是，高职学生真的不需要语文吗？当他们在生活中提笔忘字、出口成“脏”的时候，当他们在毕业论文中胡编乱造、词不达意的时候，当他们在择业中茫然失措、处处碰壁的时候，当他们在职场中张口结舌、吞吞吐吐的时候……我想谁都可以代表他们来质问一句：为什么不教必要的语文知识？幸运的是，我和同事们在学校“双基”导向的指引下，找到了正确的改革方向，引导学生在学习和运用汉语言文字的过程中表达情感态度，提升职业素养，传承中国文化。

桃李春风一杯酒，江湖夜雨十年灯。毕业十年的聚会，恰逢母校召开语文学科研究生招生二十周年纪念会，导师见到我满意地说：“我看了你发来的校友视频，知道你还坚持在高职语文教育一线，我很欣慰。教语文是需要情怀的，你做到了。”那一刻我百感交集。其实只有我自己清楚，在经历了课程改革的迷茫，学科边缘化的尴尬，教研赛的心力交瘁，并一度在职业发展的逆流中彷徨、迷失、挣扎之后，如果不是一次次感受到教学的温暖，我可能早就放弃了。

“教育的艺术不在于传授本领，而在于激励、唤醒和鼓舞。”

——[德]第斯多惠

她很特别，虽然身材高挑，却每次都喜欢坐在前排；虽然每次都坐在前排，却经常羞涩地低着头。有一次讲到“策划方案”专题，我要求大家根据策划书来组织一次简单的展销会，现场需要一个主持人，我问谁愿意担任？她抬起头，眼眸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，犹犹豫豫地伸出半只手。正在此时，她身后一个男生怪叫道：“快上去啊主持人，加油加油！”周围顿时响起了一片哄笑声。她伸出的半只手迅速缩回，头也垂得更低了。我于是顺水推舟：“还是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比较合适，就你们两位吧！”于是，她和身后起哄的男生在大家的掌声和笑声中共同担任了主持人，居然取得了很不错的效果。我对她说：“主持人的精彩表现是本次展销会的一大亮点！”也对男生说：“感谢你的绅士风度，红花需要绿叶扶，请你今后更多地支持和鼓励女生！”课程结束一年后的某天，我应邀参加一场晚会，忽然发现舞台上那个身姿窈窕、明眸皓齿的姑娘很眼熟，是她吗？当初那个在课堂上不太自信的女孩，如今已经成为了落落大方的校园主持人！后来，我又听说她由于表达能力出色，跨学科加入了“聚博纳米科技”团队，并作为汇报人和团队成员一起获得了第十二届“挑战杯”江苏省大学生创业计划大赛铜奖、江苏省职业院校创新创业大赛二等奖！

她叫张苏彦，就读于电商专业，也许她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自媒体播主，也许她会继续投身科创大潮，也许在她绽放光彩的每一个瞬间，都会记起那个平平无奇的下午，那勇敢迈出的第一步。

处处是创造之地，天天是创造之时，人人是创造之人。

——陶行知

他很特别，别人上课带书包，他却总是挎个文件包；别人下课玩手机，他却总是到处宣扬他的“生意经”。我们的课堂设置了模拟职场的任务，他简直如鱼得水，不亦乐乎。身为“利和公司”的“人事部经理”，他在面试现场以犀利的提问成为应聘者心目中的“魔鬼考官”。然而，在团队合作环节，他又是最具领导力的部门经理，带领成员设计口号和logo、代表团队阐述理念，从接待沟通到活动策划，他所在的部门风生水起，“绩效奖励”拿到手软。我曾问过他，同龄人都沉迷于短视频网游恋爱刷剧，他为什么会如此成熟？是不是有庞大的家产需要继承？他笑着说，农村的广阔天地就是他庞大的家产。他不甘心务农，认为自己天生就属于商场，对职业规划也有着内心的“小目标”。课程结束后好几年我都没有再见过他，直到某个傍晚，我下课后疲惫地走进学校食堂点了一份“阿程米线”，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喊“夏老师”，我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西装的小伙子，他的脸庞和当年课堂上那个“小目标”重合了。他送给我一本红色的“阿程米线”文创笔记本，指着封面上的一行字说：“老师，我还记得在你的课上学过设计广告标语，这句话就是我想出来的。”

他叫路忠涛，毕业于企管专业，目前是“阿程米线”连锁企业江苏工院店的负责人。更神奇的是，他在总公司的职务就是“人事部经理”。至于文创本子上的那句话——“愿这碗有温度的米线，温暖这个城市还在奋斗的你。”

教育者的关注和爱护在学生的心灵上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。

——[前苏联]苏霍姆林斯基

他很特别，其他留学生刚开始总有些怯生生的，他却成天乐呵呵的；有的留学生因为汉语出色而令人印象深刻，他的印象标签却是横扫绿茵场的“足球小王子”。作为老挝琅南塔省足球队的队员，他一入学就是江苏工院足球队的绝对主力，下了汉语课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足球场。有一次我们学习“愿望”这个单元，他说最大的愿望是回国以后加入老挝国家队，冲进世界杯。我当场就给他取了“足球小王子”这个外号，他“嘿嘿”地笑了，表示很满意。那年备赛中国-东盟汉语交流周演讲大赛期间，我问他：“足球小王子，敢不敢在汉语演讲比赛上和大家分享你对足球的热爱？”平心而论，他的音准水平在班级并不突出，但是他自信乐观的心态和拼搏向上的精神却是无可替代的。通过两个月的苦练，这个老挝少年以《奔跑吧，为了足球！》为题，用清晰流利的汉语把自己对足球的感情从绿茵场带到了演讲赛场，播撒在每一个怀揣梦想的心灵之上。那种运动员特有的勃勃生机使他成为整场比赛最靓的仔，收获了众多“迷妹”。本以为他们毕业回国后再难相见，没想到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，说回到南通来看支云队的比赛。我激动地邀请他给老挝的学弟学妹们分享学习汉语的经验。看着这个已经褪去青涩的大男孩在讲台上侃侃而谈，听到他用越来越标准的普通话说：“感谢夏老师，我爱汉语，更爱中国！”我终于明白了“民心相通”的含义。

他叫楼盼，是本校第一批来华的老挝留学生，虽然目前还没有实现加入老挝国家队冲进世界杯的愿望，但是随着他汉语水平的不断提高，说不定哪一天，中国的某支球队里会出现一个矫健的身影，那不正是我们的“足球小王子”吗？

癸卯岁末，数九寒冬，回忆这些片段却让我如同置身暖阳之中。成功不必在我，而功力必不唐捐。教师的价值和荣耀是学生赋予的，教学中每一场温暖的相遇，都是对我坚定步伐的回应。

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，

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：

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，

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，

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。

——[美]罗伯特·弗罗斯特《未选择的路》